米仓红豆

　　早饭后，已是日上三竿，太阳如一朵艳丽的牡丹花，在天空怒放。蝉子在树荫里一个劲儿地喊热，喧闹的院子安静下来，一群麻雀从屋顶上窜下，在院坝里跳着、唱着、闹着……

　　人们到哪儿去了呢？大人们上坡劳作去了，孩子们偷偷下河去了。河在哪儿呢？在村子脚下。那河，是三江河。那实在是一条美丽、优秀而又动人心魄的河流。从秦巴山区泻出，浩浩荡荡，划一个大“S”形，把整个村子亲热地搂在怀里，这就是我的三江河。

　　那时候，天真蓝、树真绿、水真清。夏日，蓝天丽日下，河上鸟飞舟移、鱼跃牛游，一群孩子花朵般盛开在河面，梭鱼般穿游在河中，鸟儿般栖息在牛背，随牛遨游沉浮。天汪汪地蓝着，水哗哗地流着。静立河中，鱼儿们悠闲地摇着尾巴、吐着泡儿，不时亲吻我们的脚跟、大腿……待双手猛抓，受惊的鱼儿霎时逃得无影无踪。“扑通”一块石头掷下了深潭，水花激溅，我们水鸭子般在河面飞窜起来，临近石坠之处，猛吸一口气，一个猛扎窜向深潭，去深潭寻找那坠落的石头。河对岸有块长石，如鳄鱼的嘴巴，长长地伸向河中。石旁有棵歪脖柳树，如一只巨大的水鸟静栖河面。树下，是蓝莹莹的深潭。我们常常爬上鳄鱼石、歪脖柳，从数米高的天然跳台上跳下，鱼鹰般插入水中。或在水中捉迷藏，比身手、打水仗……打水仗时，无数只小手上下翻飞，飞溅的浪花如巨大的花朵在水面怒放开来，紧紧将“敌人”包围起来。实在撑不住了，要么举手投降，要么一个猛子从水底潜逃。

　　那时，鱼儿真多。在湍急的河口，随便搬起一块扁平的石头，就有几个铜钱大小的扁扁黑黑的巴鱼子，从石板下惊恐失措地滑入人们预先准备好的盆子里。在水花跳跃的浅水滩，随便抱起一个石头向水中的石头猛砸，那石下往往就有被击昏毙命的角棒鱼（黄辣丁）、蛇鱼子、春关鱼……砸鱼，是需要力量和技术的，适合我们捉鱼的方式是摸鱼。在水中，将裤角、袖子高高地挽起，小心翼翼靠近有鱼的石头，双手倏地插入石下穴缝，胖胖的蛇鱼子、春关鱼、角棒鱼就滑入了手掌，假如碰到了角棒鱼的尖刺，剧烈的疼痛闪电般传遍全身。虽然我们常常遭到角棒鱼的袭击，但捉鱼却永远是我们乐此不疲的节目。有时，找一截米多长的竹梢或干脆就是木棒，拴上一截水丝，系上钓钩、穿上蚯蚓，将钓钩直端端放在有石穴的水潭，喷香的鱼饵一下吸引了一大群蛇鱼子、麻沙角、春关鱼……鱼儿争先恐后地扑向鱼钩。

　　河岸，树下，大姑娘小媳们蹲在石头上，时而敲着棒槌洗衣服，时而搂肩贴耳地说着悄悄话儿，时而你推我攘地打闹着，嘻嘻哈哈的笑声不时在树荫下溅跳起来，在河面上荡漾开来。“隔河看见妹穿青，心想过河水又深。丢块石头试深浅，唱支山歌试妹心……”粗犷的歌声从河面上运煤的乌篷船上传来，彪悍的船家汉子手持竹篙站在船头，黏性的目光不时朝树荫下瞅。树荫下，霎时安静下来。这似乎更激起了船家汉子的勇气，河面上响起更为火辣的歌谣：“幺妹长得不多高，一对毛辫打齐腰。好像一窝嫩韭菜，哪个不想割几刀……”“船家长得不好看，好像苦荞二道面。逮到手里不想吃，含在嘴里不想咽。如今你说话不检点，看我不把你嘴巴扇”……树荫下，泼辣的歌声向船家们砸去，船家们哈哈大笑起来。

　　玩累了，爬上河岸，将秧田里的稀泥剜出，满身涂抹。有了这层“防晒油”，连太阳也无可奈何。或是从河中爬出，水淋淋的身体在松软洁净的沙滩上一滚，冰凉的身体就裹满了炙热的沙子，舒服而惬意。太阳火辣辣地照着，热能在身体中积聚，汗水偷偷从肌肤中钻出。清汪汪的河水，仿佛一脉略带羞涩又分外灿烂、大胆逼射着醉人光焰的村女目光，动人心魄。将四肢平展，头枕清波，仰躺河面。那天，汪汪地蓝着，如热恋中少女的目光，清澈透明；那云，甜甜地睡着，一丝不动地刻在天边，如雪域高原的高贵仙子，纯洁得不带丁点纤尘；那河，眯缝着眼，脆脆地蓝，澈澈地亮，娓娓地流，湍湍地淌，散发着母性的光辉。我想，假如人生能够自定，那么我就永远做三江河里的一条鱼儿吧。夜晚，月亮从山垭爬起，汩汩月光，漫山遍野地淌泻。流萤灿烂地运行，青蛙展放磁性的歌喉，栀子花、豇豆花们的清香在田野弥漫开来，喧闹的三江河渐渐沉静下来。“哗哗哗……”，河边柳下发出河水拨剌的脆响。三三两两的妇人，如美人鱼般滑进了河水，就让疲惫和劳累随河水流去。在这月光流泻、夜莺歌唱、花香弥漫的夜晚，她们也成了三江河中的鱼儿。

　　每当洪水暴发的时候，昔日一直平躺着的三江河刹那间“站立”起来，如头发怒的雄狮，咆哮着、翻腾着，狂扭着腰身，发出震天的声响。铺天盖地的河水如千军万马奔腾，野性的河水把两岸田野连成一片。那气势，像万马跳崖，狂龙腾跃；那力量，推岳排山，翻江倒海。这时，三江河成了男人们的天下。在汪洋的野水中，男人们如一只只翩飞的水鸟，腾跃于峰头浪尖，将胆量和勇气献给岸边大姑娘小媳妇们数不清的惊叹。将渔网撒向河水，将舀子、网兜（尼龙丝做成的捕鱼器）对着浪头猛舀。一条条草鱼、鲤鱼、鲢鱼……便活蹦乱跳地成了俘虏。只有这时，你才会真正明白三江河的富有。

　　现在，我离开了三江河。为了生活，我寄居在钢筋和水泥铸就的城市。三江河，虽然我离她远了，但她却总是在我心里奔腾着、欢唱着。每当夜深人静，梦中，那汪汪大水常常漫过来、漫过来，将我紧紧拥在怀里。在汪汪大水中，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快乐的鱼……